被誉为“世界工厂”的中国广东城市东莞在今年疫情管控放开后，企业订单出现断崖式下滑，经济增速在广东省垫底。这座GDP万亿级城市曾在中国改革开放后快速崛起，现在为何会全面“失速”？东莞将何去何从？
在广东省东莞市的街镇漫步，随处可见厂房外墙上招租的告示，以及空置的店铺。即便是工作日，小镇路上人车稀稀落落，除了几个开门做生意的小店铺老板坐在一起的闲聊声，街边显得格外寂静。
出租车司机张先生感叹，就算是在冠病疫情期间，虎门高铁站仍然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现在来的人少了很多，我在那里根本拉不到客。”
为外来务工者提供短期住宿的东莞石碣镇宿舍业者吕女士也说，她宿舍的20多间房间今年有超过三分之二是空着的。“以前我和老公两个人经营都忙不过来。现在生意惨淡，他只好在外面找临时工补贴家用。”
长安镇是东莞制造业重镇，在鼎盛时期进驻了1600多家五金模具生产企业。从事高精五金模具制造的德维克斯模具科技公司创始人张维伦，2017年就是看准了那里完整的供应链和产业集聚规模，在当地设厂。
该镇现在却是厂房过剩，招租告示处处，这场景，张维伦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与2021年“一房难求”的情况形成了强烈对比。
他忆述，当时冠病疫情还在横行全球，多国为防疫停工、停产、停业，订单纷纷流向经济和社会活动已恢复正常的中国。作为“世界工厂”，东莞的外向型经济直接受益，也让这座二线城市迎来“高光时刻”。
东莞地区生产总值（GDP）在2021年首破万亿，达1.0855万亿元（人民币，下同，2023亿新元），同比增长8.2%，成为广东继广州、深圳、佛山之后第四座GDP超万亿的城市，也成为中国第15个GDP过万亿元、人口超千万的“双万城市”。
蓬勃的制造业吸引了大批工人涌入，许多企业也扩充业务以应付额外订单，厂房需求激增，租金涨了10至20%。
订单锐减
不过，这个“高光时刻”似乎已暂告一段落。面对全球经济不景气、国内外需求疲软、美国加息以及中美贸易战，许多东莞企业抱怨今年订单锐减，营业额大幅下滑。
以张维伦的公司为例，客户主要来自欧美，其中包括一些汽车制造业巨头，他今年接到的订单同比减少30%，就连询价的企业也少了一半。
他说：“每一辆车有上千个五金配件。经济不景气，人们换车频率降低时，汽车制造商就会考虑减少项目开发，或在新车里使用现有模具可生产的配件，导致我们订单减少。”
另一家从事注塑配件加工制造的东莞企业映菲电子，欧美客户占比七成，公司执行董事王盈盈直言，公司订单今年出现“断崖式下降”，营业额减少了约一半。
王盈盈说，由于订单不足，公司近年来有一半机器没有开动，员工数量也从鼎盛期的500多人减少到200人：“我们订单多的时候，90台机器全部运行都不够生产。现在生意惨淡，工人每天都在擦机台。”
除了传统加工制造业，东莞一些新兴产业如专为企业定制自动化机器人的海望自动化科技公司，也面临同样的困境。该公司创办人谢少奇指出，自动化产业和传统制造业的盛衰其实相互关联，自动化产业主要帮助企业节省人力，提高效率和产能。企业订单减少的话，就不会在自动化设备上投资。
“这是一个连锁效应，他们生意好，我们生意就好。他们不好，我们就更惨了。”他的公司订单今年也下降超过一半。
由于外需不足，更多东莞企业转向内销，这却导致个别制造行业“内卷”更甚，形成恶性竞争。
专注中国市场的五金模具制造商东莞福伽轩精密五金模具公司负责人龚福州就形容，该行业正面临“狼多肉少”、产能过剩的问题。
一些企业为了拿到订单，开出非常低的报价，使市场价格陡降约20%。“与做外贸的同行相比，我们的订单没有少太多，但在租金、水电、员工等运营成本增加，订单价格却下降的情况下，利润空间就进一步被压缩。”
由于市场环境严峻，一些东莞工厂只能接受结业的命运。据媒体报道，已有32年历史的老牌五金工厂虎邦五金塑胶制品公司今年10月下旬因“亏损严重，举步维艰”，宣布结业。
加工制造业之外，东莞消费品制造业如家具、服饰等企业今年以来也频频传出倒闭的消息。本报走访两家网上流传已结业的工厂时发现，其中的家具厂已被法院封查；另一家服饰工厂的原址，新租户已经入驻。
东莞企业收入下降严重拖累当地经济增长。官方数据显示，东莞今年上半年GDP为5262亿元，同比增长1.5%，远低于全国5.5%的平均水平。到了第三季度，东莞仍未走出经济放缓的阴影，GDP增长只录得2%，在广东省排名“包尾”。
东莞今年初曾提出争取达到6%的GDP增长。从目前看来，要实现这个目标几乎不可能。
中国（深圳）综合开发研究院研究员宋丁受访时指出，欧美经济在2009年和2012年陷入衰退时，东莞经济上半年也曾出现低迷，但结果两次都在下半年把数字拉上来了。
但由于国际经贸格局和东莞社会经济环境这几年发生很大变化，宋丁认为，东莞若要在今年下半年通过努力来弥补上半年GDP的不足，难度很大。
对外贸的过度依赖
主要问题，在于东莞过于单一的、以传统制造业为中心的产业结构，以及对外贸的过度依赖。
宋丁说，这种经济模式使东莞在过去国际形势有利时能够持续稳健增长，但遭遇今年以来国际市场的大幅波动，东莞就很难抵御，以致经济较大程度地失速。
作为全球重要的加工制造基地，东莞的外贸依存度比一般的城市高，在1995年一度达到434%，即进出口总额是GDP 的四倍多。简单来说，就是东莞每生产一块钱的产品，就进口和出口了四块多钱的原料和产品，充分显示其经济与国际经济联系的紧密程度。随着东莞在过去15年间持续推进产业结构转型，这个数字已在2022年下降到128%，但东莞仍是中国外贸依存度最高的城市之一，名列前三。
广东省体制改革研究会执行会长彭澎认为，在当前欧美贸易保护主义和“脱钩”思潮兴起等背景下，东莞这个比率还是降得不够多。从目前的数据来看，东莞还没有走出困境，当局仍需对发展格局进行重新构建，以解决经济内生动力不足的问题。
他说：“东莞需要加强（国内国际）‘双循环’的思维和布局，从海外市场转向以国内市场为主，特别是粤港澳大湾区市场。”
官方统计数据显示，东莞在2022年总出口额为9240.13亿元，北美和欧洲国家占其中的39%，达3667.33亿元。像拉丁美洲的新兴市场只占出口额近5%，达460.39亿元。
彭澎也认为，东莞必须拓展新兴市场，如非洲、中东、南美等，并想方设法恢复传统欧美市场，但强调“走出去”需要决心、耐心和时间，不是短期内能做到的。
产业转移：从东莞到东南亚
美国在2018年向中国发起贸易战，对上千亿美元的中国进口商品加征关税。美国企业因此纷纷避买中国制造的产品，导致不少东莞企业面临断炊之虞。为绕开关税，不少厂商把部分产能移至东南亚国家，这对欲振乏力的东莞经济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高精五金模具制造商张维伦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许多潜在美国客户现在一听说他们工厂设在中国，就会因为高昂的关税成本裹足不前。“我们的美国客户从10家减少到三家。过去两年招不到任何新的美国客户，之前合作的客户很多也不愿意续约。”
中国今年1月取消实施了近三年的疫情管制，允许外国旅客入境。张维伦指出，很多企业本以为人员恢复流动可以促进业务，“万万没想到，结果不是投资者走进来，而是更多工厂走出去” 。
随着中美战略竞争愈演愈烈，双方经济也开始出现脱钩的迹象。为防范供应链断裂风险，降低关税成本，许多跨国企业正加快落实“中国加一”战略，把在中国的部分投资转移到其他国家，并要求下游的制造商也这么做。
张维伦说：“东莞今年频频传出企业撤走的消息，我身边认识的工厂就有四五家。特别是一些承接了（美国科技巨头）苹果公司订单的企业，他们今年都在忙着撤离。”
映菲电子公司今年已开始跟马来西亚和越南的合作伙伴商谈，在当地进行制造加工生产。该公司执行董事王盈盈说，美国市场占公司业务的绝大部分，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配合客户的战略部署。
对一些东莞企业来说，东南亚国家更像是一个承接国外订单、将产品出口到欧美的中转站。
目前在越南租下工厂，准备把部分产能外移的东莞五金模具制造商龚福州说，尽管越南的工业配套相对齐全，但当地的一些先进模具加工设备仍比较落后，精密度不高。
他说：“我们希望能够把一些精密设备带过去，派中国工程师培训当地员工。但这需要时间，可能要三五年。”
龚福州说，公司短期内还是会把大部分的产能留在东莞，因为技术含量较高的产品目前仍无法在越南生产，但公司将通过越南向欧美出口成品，以避开贸易堡垒。
过去几年，中国与亚细安的双边贸易持续强劲增长，双方在2022年连续三年互为最大贸易伙伴。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人文社科学院教授、发展与治理教研部主任陶然受访时认为，东南亚国家不可能完全消化中国庞大的出口量，两地贸易的增长实际上反映了中国生产链正加速向东南亚转移。
他说：“目前东莞制造业只是把部分产能转移，但如果贸易冲突持续恶化，或者东盟（即亚细安）国家的政策、产业供应链和基础设施变得更完善，不排除企业会把更多制造产能外移，使中国制造业、经济空心化。”
东莞产业升级和转型
受访专家认为，产业持续升级和转型是东莞必经之路，但也提出，东莞转型过程中不能“腾笼换鸟”，传统和新兴产业必须齐头并进。
过去十多年来，东莞一直在努力推动传统制造业实现转型升级，包括在松山湖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打造机器人产业聚集区，推动数字经济高质量发展等。
与此同时，东莞各镇街也在大力引进高新技术企业落户，包括承接从深圳和中国各地外溢的企业。但有分析指出，东莞在产学研一体化方面仍然落后，能吸引的企业数量有限，而市场对这方面的需求还不够强劲。
中国（深圳）综合开发研究院研究员宋丁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指出，在产业升级过程中，东莞必须避免力度过大的“腾笼换鸟”式操作，在高端产业实质性导入前就先把大量传统低端产业淘汰出局，因为“笼子位置腾出来了，鸟不一定来得了”。
宋丁认为，东莞与其把传统制造产业早早挤出去，不如找一种适中方案，通过一系列改革，提升传统产业的科技含量，与高新技术产业齐头并进。
他说 ，东莞不应该担心传统制造业的存在，因为这恰恰是东莞的优势所在，东莞生产的这些基本消费品也是世界所需要的，只是应该不断提升其科技含量和水平。
宋丁也认为，东莞必须调整其经济结构，加强在服务业的发展，特别是针对高端制造业的现代服务业，如信息传输、软件和技术、科学研究、现代物流服务业等。
官方数据显示，东莞2022年三次产业结构为0.3：58.2：41.5，第二产业比例仍远高于第三产业。
宋丁指出，现代服务业可以促进高端制造业的发展，而像东莞这样以制造业为核心的城市更不能把身家押到其他城市的服务业上。
他认为，东莞再一次站在产业结构调整的十字路口上，必须做出大力度改革。但他不讳言：“这个难度还是蛮大的，毕竟东莞在制造业以外的其他产业基础还比较薄弱。”
要推动产业升级和结构转型，东莞也须为未来高质量发展奠定人才基础。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人文社科学院教授、发展与治理教研部主任陶然认为，东莞必须为外来人口创造更好的居住条件，通过土地制度改革，解决住房和教育等问题。
东莞是中国外来人口占比最高的城市之一，非户籍人口占常住人口比重76%。随着东莞工厂劳动力需求下降，一些外省农民工也纷纷返乡。官方数据显示，东莞2022年常住人口比上一年减少近10万人。
陶然说：“东莞能否在国际市场上继续攻城略地，还取决于国际关系的变化。这不是东莞能控制，甚至也不是中国单方面能够影响的。我们的努力不能光在产业上，还要注重人的长远发展。”
